信紙上的話戛然而止，看上去好像什麽都沒有說，但實際上…裏面給的暗示已經足夠多了。

東方苒苒捏著信紙的一角，眉心深深的皺起。原本在她眼裏已經一馬平川的劇情，突然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，把她甩到了更加黑暗的深淵。

這封信什麽意思？難不成它還在暗示自己那個日記本有問題？

她擡頭，對上暮從那雙平淡無波，卻又透著幾分溫柔的眼眸。東方苒苒把信紙揉成一團塞進自己的衣服口袋裏：“說實話…我現在都不知道該信誰好了。”

就她目前所認識的每一個人，告訴她的信息都完全不同，甚至其中還有極大的沖突！李樂那個老變態不用說了，他肯定是在騙自己。東方飄那個傻孩子好像什麽也不知道，他說的話暫且打個問號。安東尼應該是局外人，所以不用考慮他。

重點在那個筆記本。

那個被她從地下實驗室裏帶出來的筆記本，裏面記載的東西到底可不可信？如果裏面寫的東西都是假的，那麽又是誰在上面動了手腳？

如果筆記本上面寫的都是真的，那麽就是面前給自己信件的暮從在欺騙自己。他為什麽騙自己？

東方苒苒摸了摸自己眼角那顆紅色小痣，心裏亂糟糟的掠過許多念頭，它們糾纏在一起，就像是一個混亂的毛線團，她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出線頭。

暮從欠了欠身：“我不需要您的信任，我只是您忠誠的仆人，願意為您完成一切。”

他垂下眼睫，與發色一樣蒼白的眼睫毛遮蓋了些許血色的瞳孔，東方苒苒側身避開了他的行禮，低聲道：“我和以前的東方苒不一樣，你不用對我行禮。”

“大人，您的身份從未改變。”他挺直脊背，言語間似乎意有所指。

東方苒苒不好再說什麽，只能擰著那張信紙尷尬的笑了兩聲。她想：我現在可以理解當初的那個自己了——這都他娘的是什麽時代啊？都多少億年的未來了，還搞封建社會那一套。想想也是，飛船都有了，這個世界裏仍舊還有帝國皇帝。

外面再度起了騷動——腳步聲變得急促而雜亂。

東方苒苒回過神來，不等她再次把自己藏起來，倉庫大門就被人踹開！

暮從沒動，東方苒苒坐在箱子的一角上，也沒動，心裏除了“臥槽”之外再也擠不出別的話了。

門外，重甲著身的將士依次列開，凜冽的風倒灌進來，把倉庫裏面那一點溫軟的淺薄香味全都吹散。

暮從站起來，走到東方苒苒的對立面，對她伸出手，語氣一如開始時那般平淡：“苒大人，時間到了。”

外面的風越來越大了，東方苒苒感覺自己的視線有點模糊。她心底忽然湧上陌生的情緒，難言那是悲亦或者是喜，卻始終沒有驚訝。

大約在她的潛意識裏，被暮從背叛，並不是什麽驚奇的事情。又或者說，東方苒苒對暮從就沒有過信任。

她看著暮從伸出來的手，忽然感覺眼前這一幕如此熟悉，仿佛曾經發生過一般。

雲霧繚繞間，有數量懸空的飛船矗立，有金屬質地的踏板連接到這所飛船上，東方苒苒看見踏板的盡頭。

在那艘最為宏大的飛船門口，卻放著一個輪椅。

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人，裹著厚實的披風，黑色毛領，顯得那蒼白膚色越發刺目。他含笑而多情的眉目，與李樂有三分相似。

他與東方苒苒，隔著數百米。但偏偏，東方苒苒就能看清他的口型。

他對東方苒苒微笑，無聲的開口：“好久不見。”

大夏國的帝都，在十一月才迎來了第一場雪。

東方苒懷裏揣著熱水袋，靠在門廊上看雪；她最討厭冬天。每到冬天，帝都總是格外的冷，每一道風，都好像要吹進人的骨頭縫裏，才會甘心。

廊外，幾個七八歲的小屁孩在打雪仗，半截身子都栽在雪地裏，笨拙的跑來跑去。

就像是一群埋在土裏的大蘿蔔——東方苒在心裏惡劣的想著，嘴角微微上揚。她由這群小孩身上，想到了另外一個人，她的小叔。

名義上是小叔，實際上卻和自己年歲相仿。小叔七八歲的時候，是什麽樣子呢？東方苒把熱水袋翻了一面，有點走神。

李樂七八歲的時候，可比這群小屁孩出息。國子監那些皇子皇孫，名門子弟，但凡底下帶把的，就沒有不被他揍的——他的原力覺醒比大多數人都要早，身上永遠冒著幾分燎人的火氣，在冬天的時候，就像一個移動的人型暖爐。所以每到冬天，東方苒總是格外的黏李樂。

但是李樂特別的兇，就像…某種被扔進羊群裏的狼。

東方苒出神的想著，直到咯吱咯吱的聲音傳入耳中，她知道有人踩著雪走過來了。

她側頭去看來者——是個少年人。他穿著冬衣，膚色略顯蒼白，看上去很是虛弱單薄。但是他的那雙眼眸，實在是好看極了。

霧蒙蒙的，看上去就好像自帶三分委屈無辜。

有點像小叔。

東方苒想著，垂下眼眸，懶洋洋的：“見過二皇子。”她禮貌性的屈了屈膝，隨後又靠著門廊發呆。

這是王景第一次看見東方苒：她擁著厚重的袍子，斜靠在門廊邊上，秀麗的眉眼裏滿是厭世冷淡。她比帝都冬日裏的風雪更冷，也比那純潔無瑕的雪景更美。

王景看見她的雙眸，裏面倒映漫天落下的雪，落寞脆弱，又漂亮極了。他想：東方苒大約和他是一路人。

他們都應當討厭帝都的冬天，因為冬天的風雪，實在太冷了。

他輕聲開口：“這裏風大，東方小姐不要久呆。”

“我才來。”東方苒看了他一眼，那一眼和看風雪時並沒有什麽大的變化。很快她又移開視線，淺色瞳孔裏盈滿冰雪。王景被頂撞了一句，卻並不生氣——他甚至很喜歡東方苒這樣的態度。

他覺得，東方苒就該是這樣的。

這樣是哪樣？

王景也說不清楚。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對東方苒到底是一見鐘情，還是單純迷戀她滿身風雪的冷傲。

他看見東方苒對自己冷淡，也對別人冷淡。連他那不可一世的皇兄，精靈族驕傲如神袛的王，甚至他的父皇——東方苒對他們，亦是這張無悲無喜的厭世臉。

王景還發現，東方苒經常喜歡走神。她會盯著一個地方，靜靜的看上許久，但唯獨不會看人。王景竊喜；他的風雪，本就該如此。

直到李樂回來了。

王景比李樂小幾歲，他入學晚，等他進國子監的時候，李樂已經離開國子監，前往黃泉求學。他只知道，這人是李家的次子，是東方家的外孫，是東方苒的小叔，也是帝國內部公認的，無人可以取代的天才。

那一年，李樂還不滿二十，年少成名。

他從戰場上回來，騎著戰馬，滿身披甲，目光鋒銳，像是一把剛出鞘的刀。這樣的滿身鋒芒的人，偏偏長了一張那樣出色的皮囊，他摘下面甲，擡首對著臺上輕笑，長發規矩的綁在腦後，眉眼舒開幾分軟和。

瞬間，帝都所有的名門閨秀都瘋了！她們摘下自己身上的戒指，項鏈，甚至發釵，不要錢似得扔向李樂，期盼那位少年將軍能看過來，哪怕只是半眼！

王景感嘆這位少年將軍出色的天賦，但只是片刻，他又忍不住去看東方苒。他想：東方苒會怎麽看這個天才？

她那麽冷傲的人，大約只會覺得麻煩吧？

王景期盼著從她臉上看見不耐煩，看見漫天飛雪似得純白浸骨。可偏偏，他看見東方苒笑了！

東方苒看著高臺之下無奈躲開砸來首飾的少年將軍，勾著嘴角，笑了起來。她理了理自己耳際垂落的碎發，眼裏倒映著那位少年天才略顯狼狽的模樣，笑容有點狹促。

看見那個笑容，王景心裏咯噔一聲，某個地方，忽然就崩塌了。

他的風雪，並不是全然的冷冽無情，她也有不為人知的溫柔。她不是帝都冰冷的風雪，她是初春枝頭，冒著寒氣，卻仍舊艷麗的花苞。

王景舔了舔嘴唇，心裏居然冒不起半分失望。

他的風雪——他的花——這是他的。

接風結束，李樂卸了一身戎裝，回首第一句話卻是：“阿苒呢？”

湊上來的李家大小姐面上訕訕：“二叔總是這麽上心苒苒……”她和東方苒同輩，按血緣關系來說，她與李樂同一個姓，是本家，應該更加親近才對。

可偏偏，李樂從小在東方家長大，同齡的女孩子裏，他唯獨對東方苒青眼有加。

李大小姐暗自懊惱：也不知道父親他們當年抽什麽風，居然把這麽一個絕世天才推出去，害得如今二叔也不與她親近——這多丟人啊？

帝都中能與東方苒比肩的女子本就是鳳毛麟角，若是李樂更喜歡自己一些，李大小姐心底方能有些許平衡。

不等她腦子裏的胡思亂想理出個頭來，李樂便已經越過她大步走過去，眉眼溫和的彎起：“阿苒！”

尾音上揚，止不住的欣喜——他甚至不顧在場的許多名門望族，大步走過去把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抱起來轉了好幾圈！

“小叔！”東方苒哭笑不得，她錘了把少年的肩膀；雖然尚未長成一個成年男人，但對方的肩膀已經足夠堅硬，她恨恨的與李樂咬耳朵：“你註意點！陛下還沒有離開呢，快放我下來！”

李樂很是受用，把對方放了下來，但是手仍舊放在東方苒腰上。

王景拉下臉；不等他動作，大皇子已經皺眉出聲：“李將軍——孤知道你與東方小姐從小一起長大，情誼深厚，但你們畢竟是叔侄，現在也已經不再是小時候，應當註意……”

“殿下——”李樂看了過來，眉眼裏帶著笑意，那笑意是嘲笑，帶著幾分離經叛道的無所謂。他摟緊了東方苒的腰，側頭在少女發間輕挑的嗅了嗅，眼角勾著纏綿的情意：“臣於心無愧，無所禁忌。”

他的眸子裏，嘲笑與諷刺交織，沒有半分惶然。

王景坐在遠處，慢慢的，慢慢的，垂下眼簾。

他做不到。

他做不到如李樂一樣。

李樂的挑釁，直白得毫不委婉。東方苒幾乎要笑出來——她借著對方懷抱的遮掩，踮起腳親了親少年漂亮的鎖骨。

她愛極了這樣無所禁忌的少年。東方苒驕傲，世間大多數人都不足以入她眼眸，唯獨李樂——她喜歡這個少年發狠時飛揚的眉眼，喜歡他沒有遮掩的吻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最麻煩的課程終於結課了！（落下了險些猝死的眼淚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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